1100万人——相当于北京常驻人口的一半,也是2015年全美国“无证移民”的粗略数量。
这1100万“无证移民”,过半数是以合法签证方式抵美后逾期“黑下来”、或通过非法方式偷渡入境。
过去很多年,尽管“无证”, 但这些“黑人”还是能和其他美国公民一起生活,在这里落地生根,定居、工作、成家… …
尽管受到各种限制,但至少他们都还能留在美国,追求着各自的“美国梦”,甚至一度出现“走出阴暗”,堂堂正正做个美国人的转机。
但,好景不长,2017年1月,特朗普上台,数以十万计的“追梦者”,可能面临残酷的“美国梦碎”结局……
白领
31岁的李御玺一头长发、淡妆。在华盛顿特区城中的一家小咖啡店里,她用一口标准的加州式美语自我介绍,“Hi, this is Esther”。
她的装扮、气质、背景,完全符合这个美国首都上班族类型——常春藤学校纽约大学的心理、中东研究学士、心理学硕士,在华盛顿的智库担任记者,还曾因报导移民、难民故事,于2014年获得白宫颁发的“总统勇气冠军奖”。
但是,就是这样一位曾经获得过白宫嘉奖的典型的美国都市白领、知识分子,同样也是一位“无证移民”。
逃亡者
1988年,李御玺只有两岁。她的母亲因为受不了家暴及死亡威胁,决定带着三个孩子,从台北飞向美国洛杉矶。
“我一点都不怪我的母亲。” 李御玺说,“你能想象我母亲当时的处境,她是一个30多岁的妈妈,眼前有两个选择,一是留在台北,让她的三个孩子活在生命危险之中;二是想办法离开。”
到达美国后,李御玺的母亲选择了一个有好学校的洛杉矶小区定居。根据美国联邦最高法院1982年的判决,从小学到高中的义务教育,必须免费提供所有在美国的小孩,美国学校不得因学生无证或非公民身分而拒收,学生入学也不需要提供任何移民相关信息、或提交社会安全号码。
因此,在加州长大的李御玺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“无证”,已是来美国很多年后。
“那是哥哥姐姐申请大学时”, 李御玺说。她说,上世纪90年代的美国加州跟现在的氛围是非常不同的,即使我们身边也有很多亚洲、华人移民,但是多数朋友都不知道我们是“无证”,当时整个社会对这个议题没有意识,这像是一个很可耻、很丢脸的秘密。”
“有人会批评我们,为什么不回台湾去排队申请移民再过来;听到这种说法我会很生气,我很想告诉他们:死亡威胁是无法排队的。”
“无证”身分让进入青春期的李御玺没有办法享有同龄人的生活方式,比如年满16岁的她因为没有社会安全码不能申请驾照、也不能出国。不能讲、不要提,在保守的90年代美国,她记得母亲还会以表现不好“警察会把你驱逐出境”之类的话来警告她。
驱逐去哪里呢?去那个李御玺不认识任何人、一点印象都没有的台湾?
这些不被接纳的恐惧记忆,充满着他们一家人的生活。李御玺回忆,9年级的PSAT(为预备高中的学历测验)考试,考卷要求考生填入社会安全码。“我整个吓坏了,走出教室在走廊哭,老师以为我是因为考试压力大,其实我是以为无证移民就不能考试。”
大学时,李御玺申请上东岸的纽约大学心理系双修中东研究,毕业后又继续拿了心理学硕士。但,这些亮丽、昂贵的文凭对她来说没有任何作用。因为身分问题她只能继续在曼哈顿打零工、打扫、当保姆。
生活上,绿色的台湾“护照”是李御玺唯一的“合法”证件,即使她对台湾的记忆是零。有一次,要跟交往不久的男朋友去酒吧(美国酒吧会检查证件,确认是否满21岁)。“当时我还没有跟男友提到我是无证移民的事,我很紧张,所以提早半小时到酒吧,拿着我的护照给酒保检查,对他说:记住我的脸,我待会跟我男友一起来,但我不会再拿证件出来”。
直到有一天,她坐在纽约中央公园跟男友坦承,“我有一个秘密要跟你说,我是无证移民”。来自美国中部的男友充满困惑:“那是什么?”
“后来他告诉我,他一点也不在意。” 李御玺说。
追梦人
对像李御玺这样努力追求“美国梦”无证移民,早就有立法者做出努力,希望美国社会对他们“网开一面”。
2001年,美国民主党参议员Dick Durbin与共和党参议员Orrin Hatch共同提出了“追梦者法案”(Dream Act),锁定16岁以前进入美国、居住五年以上、有良好记录的“无证移民”,给予永久居留权。
法案被提出的主因是一位来自韩国的“无证移民”女孩:特瑞莎·李(Tereza Lee)。特瑞莎李在钢琴上的努力和天赋,让她16岁就获得芝加哥音乐学校奖学金,但申请大学时却因为身分问题无法入学,除非离开美国十年、再重新入境。她因此鼓起勇气,向议员求助。
特瑞莎·李的勇敢打动了李御玺。
“当时我非常高兴,终于有人、而且是亚裔站出来讲自己的故事。我想,这就是我的希望!” 李御玺回忆。
不过,年复一年,这个法案在民主党、共和党执政时期的国会不断失败,“每一次落空,我的心就沉没一次。每年我都在期待,说不定就是今年了?”
2012年,努力守法的无证移民们终于迎来了“圆梦”的转机。
时任美国总统奥巴马绕过国会,以行政命令的方式,颁布“童年非法入境暂缓遣返保护计划”(Deferred Action for Childhood Arrivals, 简称DACA),让16岁以前来到美国的孩童暂缓被遣返的命运,给予工作许可,这些人又被称为“追梦者(Dreamers)”。
DACA申请者必须符合几项条件,包括16岁前来美、2012年6月15日前不满31岁、在美连续居住至少五年、高中或大学毕业,以及没有犯罪纪录。每次申请需要约500美元的费用,每两年需重新申请一次。
李御玺说,那是“改变我人生的一天”。2012年,当奥巴马宣布要以行政命令通过DACA法案,她坐在男友曼哈顿家的客厅,盯着电视、泪流不止。
当年8月,她交出DACA申请,厚厚一迭有三磅重的数据文件,包含入境、停留、入学证明等。2013年1月,在“黑了”25年之后,李御玺终于拿到了她的工作许可卡,也终于申请了社保码、驾照等其他证件。
生活在美国二十多年,那是李御玺第一次可以“正常”地找工作。“我第一次感觉到一种安定,觉得这个社会不会因为我的无证身分而评断我,而是以我的能力。”
“亚裔要投票、要行使自己的政治权,政治人物才会听到我们这个群体的声音、我们才有机会捍卫自己的权力。”
调查显示,如李御玺一样,目前全美在年少时期随父母非法入境并定居的人口约有170万人。2012年至今,有约80万名已经通过“追梦者”计划得到在美国的居住、工作许可。
这80万“DACA”受益者中,近九成来自墨西哥、中南美洲,一成来自亚洲、欧洲等其他地区。
奥巴马把这个DACA行政命令称为“缓冲”,敦促国会尽快通过追梦者法案,为这群追梦者找到一个长久的解决办法。
但是,李御玺们没等来国会的“好消息”,却“不幸”等来了一位从竞选一开始,就把非法移民当敌人的美国新总统。
被驱逐?
2016年底,主张保护主义、驱逐非法移民、筑墙、美国优先的共和党总统候选人特朗普获胜,他也在上任后快速落实各项竞选支票。
特朗普在移民政策的缩紧上多管齐下,首先,以边境安全为重点,要求联邦机构在美墨边境建立“实体墙”;第二,加强内部执法,除了加大“优先驱逐”的非法移民定义范围,还增加执法人员及相关设施,并且拒绝向“无证移民庇护城市”提供联邦资金,还扩大“加速遣返”范围,让那些不能证明自己在美国已待两年的无证移民,在没有法庭聆讯的情况下直接驱逐。
第三个重点在于防范恐怖主义,也就是备受争议的“移民禁令”,禁止伊朗、伊拉克、利比亚、索马里,苏丹和也门的国民进入美国至少九十天;无限期地禁止叙利亚国民;并暂停美国接收难民计划120天。这个“禁令”引起了全美各地的抗议及法律诉讼。
9月5日,特朗普的反移民大刀继续挥舞,这次的目标,是DACA计划。
美国司法部长赛申斯宣布,特朗普政府将终止DACA计划,不再接受新的申请,但目前DACA的受益人将被允许在美国生活和工作,直到许可证到期。
“我们不能接纳所有想来这里的人,就这么简单。” 赛申斯的解释,和特朗普的推特一样直白。
“我也不想要因为父母的过错而处罚孩子们,”特朗普在当天发声明称,但是“身为总统,我最高的责任是要保护美国人民及美国宪法。”
特朗普坚持自己“美国优先”的原则,“在我们进行任何移民改革的同时,要保证这些改革能为美国民众带去长久的利益。我也必须对那些失业、正苦苦挣扎、被忘却的美国人怀有爱心和同情心”。
真相
特朗普的决定让奥巴马坐不住了。
当天,他发表了卸任后首个长篇声明,批评特朗普政府决定废除“追梦者计划”“残忍”、“损人不利己”,他并呼吁国会干预,还暗示特朗普是以“追梦者”作为自己的政治工具。“把他们踢出去不会降低失业率、不会减轻任何人的税收、更不会提高任何人的工资。”
“让我们明确指出,今天的行动不是出于法律的要求。这是政治决定,是道德问题。”奥巴马写道。
“追梦者”又真的对美国有害吗?
不少经济学家对特朗普政府“追梦者偷走美国人的工作”的论述提出批评。美国自由派智库卡托研究院学者David Bier说,这种结论在经济学上有个特有名词:劳动合成谬误 。
David Bier认为,它假设了经济中的就业人数是固定的,而且工人的增加会导致失业。但这个概念很容易被推翻。从1970年到2017年,美国劳动人口增加了一倍。美国的就业率并没有因此掉了一半,相反,美国就业率翻倍。
“如果增加劳动工人会让经济变差,那所有人都要搬到深山里去了,所有事情自己做、试图摆脱竞争吗?社会的演变并没有这么做,因为竞争是好事,我们仰赖劳动人口、包含追梦者,消费、生产。这也是为什么限制移民并不会导致我们的薪水增加。”David Bier说。
整体而言,美国大众对“追梦者”的看法是正面的。POLITICO九月最新民调显示,有超过7成美国人认为应该给符合资格的“追梦者”公民或永久居留身分,仅15%认为应该将其驱逐出境。
但另一方面,特朗普的反对者也有他们的理由。他们认为,追梦法案会让非法移民产生“期待”,变相“鼓励”非法移民。但现实数据也不支持这个观点。美国边境管理局数据显示,2012年奥巴马宣布DACA计划后,2013年非法跨过边境的儿童人数保持不变。
“大多数人把无证移民描绘成非常非常负面的形象,我不是说无证移民都是好人,但每个群体都有好的、坏的代表,不应该这样概括。”李御玺说。
她说,理解政治人物为不同选民服务、落实不同政见的动机,但她对美国社会对移民产生“仇恨感”、以及“追梦者”群体不断成为政治筹码感到灰心。
“我觉得接下来会发生的事,是国会把追梦者法案跟建墙法案绑在一起,用我们当谈判筹码。但我们是一群生长在这里、认同美国的人、我们有律师、有警察、有正在读医学院的学生…”
我们是一群你只要给予机会,就会毫不犹豫往前冲的人。” 李御玺说,五年来,这80万追梦者已经向美国社会证明了“我们是能给这个社会做贡献的!这是我们的国家!”
美国进步中心调查显示,2017年,这群“追梦者”有超过六成25岁以上,成为推动美国经济的劳动人口。其中有91%因为DACA身分开始工作,75%在美国前25大公司上班。这群人的平均每小时收入从10.29 美元上升到17.29美元。
“追梦者”开始有机会过着真正美国梦的生活,其中65%买了人生的第一辆车、16%买了房子、5%自己创业。2016年,“追梦者”总共为美国国库贡献了116.4亿美元的税收,他们在各行各业工作,包含900位加入美军。
“特朗普一直说自己是商人,老实说,单就经济利益来讲,驱逐梦想生是一个很遭的商业决定。” 李御玺说。